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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九回

  卑说宝玉同妙玉先行到了店中,邀妙玉过来细问一切。妙玉将被劫之后,如何火并,如何逃到尼庵,强盗忽然死了,尼姑将他拐卖与周家,大概说了。一面说,一面哭。宝玉叹息道:“妙师不幸遭此大劫。我那时正在病中,后来才知道的。且喜得脱火坑,这也是仙佛护佑。”妙玉亦问宝玉因何来此,宝玉亦将出家情事略述一回。妙玉叹息道:“潇湘子本是神仙中人,应有这等奇遇。你们性情固结,我早已知道。不料有这许多磨折。如今两心相印.尘死不移,月缺重圆,天从人愿,真是人生佳话。只我这薄命人不知造何恶孽,挫折至此厂说罢,泪如雨—下。

  宝玉劝道:“妙师不必过伤,仙佛未成时多遭魔劫,劫尽自能证果。门下妙师还是仍回栊翠庵清修,还是欲归兖州?”妙玉道:”我遭此恶劫,陷于泥污,何颜重返初服!兖州之事,原是流落风尘。不得已暂留喘息,较胜青楼乐籍而已。况周家都已被杀,回产俱已变卖,并无—人,我去做什么!我今日得遇二爷,是我刁;幸中之大幸。若遇别人,又不知飘落何地厂掩泪道:“二爷!带我回去,我情愿做个侍女,伏伺潇湘子,了此残生罢了。”宝玉道:“你所见亦是。盗劫的事,无人不知。这回子仍回栊翠庵,未免惹这些蠢人妄生疵议。本来你这个人老于蒲团,原是恨事。如今周氏既无可依,亦无可守。且同我回去,与宝姐姐、林妹妹、诸姐妹相叙,再作商量。只是如今我倒不好称你妙师,我与你约为姊妹罢,从此我便叫你姊了。”妙玉道:“这是断当不起!这回子我还算个什么人呢,容我做个丫头,便是大恩了。”宝玉道:?姊姊言重。姊姊!我想你既入尘世,从前的事过眼烟云,譬如前生一般,不必再提。姊姊的芳名,竟须稍为改换才好。”妙玉道:“请二爷替我换换罢。”宝玉道:“我替姊姊换一个字,将玉字改换了莲字如何?”妙玉道:“就是这么着。”于是,妙玉改名妙莲,号青泥子。

  住了十几天,尚未见湘莲、周瑞前来。宝玉又打发人前去打听。终日与妙莲闲谈。又将双钏派令伺候妙莲,又叫周瑞家的与妙莲置些衣服换了。一日,向妙莲道:“你回去竟不必提前事,只说“是周氏之妇,被盗劫了,无家可归”,更觉干净些。”妙莲道:“也好,但是已有人晓得的了。”宝玉道:“我自然嘱咐他们。”

  又住了几日,已是望后,打发去的家人回来了,说:“地官已经相验了,柳二爷、周瑞都到县里去,同那强盗对了两堂供。具了领状,领了赃物出来,照单点了,并没有遗失。现在把两辆车子打发了。所有货物,周瑞打算通把他变卖了。除去衙门用度,余者带回来。三个尸首,官已验埋了,棺木等都是周瑞料理的。因货还未变完,还有几天耽搁。柳二爷也帮着料理,叫奴才先回来告诉二爷。”宝玉点点头。

  又住了几日,湘莲、周瑞方到。周瑞将周家的原货单及变卖动用的单子呈上,说道:“还有些衣服行李等物,想来妙师父带去也无用,也都变了。”宝玉道:“周哥很辛苦了!你们五百年前共一家,你也积了些功德。”周瑞道:“这是二爷做的好事,奴才怎敢不出力哩。”宝玉道:“你且歇息一天,我们明日走罢。”又把“到家不必说是妙师父”这话告诉他,叫他传知众人。周瑞答应退出。宝玉看那单子上,除用尚存银二万三千八百五十四两,即到妙莲房中交付了。妙莲道:“周大爷他们辛苦了这些时,,把这三千银子送。他们罢。其余的八百多两,交给周大爷。请他派个人把他叔侄三人买块地葬了,立个碑,种些树木。剩了的做几天斋,也算尽了我的心。”宝玉即吩咐了,周瑞自去派人办理。次日大家起身,取路进京。

  却说贾府自从琼玉报捷之后,又得了周瑞夫妇禀帖,知黛玉已允来京。后来又知琼玉接眷,又得周瑞禀帖:“已于九月起身。”遂命将潇湘馆收拾,预备黛玉来住。其间,因贾兰定亲,又忙了一回。原来傅试家久慕贾府,因妹子秋芳颇有才貌,想与贾府结亲,注意在宝玉。屡遣老妈们到贾府往来探信。后来知宝玉亲事已有成说,遂许了梅翰林之侄。秋芳之妹名叫素芳,也有才貌。见贾兰已中,遂又注意贾兰,央人与门客詹光说知,托其作伐。詹光遂与贾政说了;贾政与王夫人商量:“贾兰年纪已大,正应议亲。”访那姑娘,果有才貌,遂聘定了。

  一日李纨、惜春、平儿、喜鸾都在王夫人那里,说起宝钗病来,王夫人愁着眉道:“你们瞧着到底怎么样?说是产后的缘故,已经调理了这些时,怎么总不得好?我瞧这两个月益发重了。这孩子向来心地明白,不大生病,又不是那种轻狂的人,怎么也病得这样?”李纨道:“我们瞧着也着急,想来这大夫不得力,还得请太太告诉外头,访个好大夫才好。”王夫人道:“大夫换了三四个,难道没有一个好的!再叫他们赶紧访去。”向平儿道:“你告诉琏儿,叫他赶紧找个好名公来。治好了重重谢他。”平儿答应着出来。

  “王夫人道:?我瞧他这光景,竟有些像从前林姑娘病中的样儿。”李纨道:“我们瞧着也觉得像,不但病症相仿,连得神情也很像。”王夫人叹口气道:“天下事真是估不透。一个林姑娘,从前一年病到头,后来竟病死了,那晓这回倒还是好好的。宝丫头向来,不病,忽然一病就到这个分儿,这从那里说起!”惜春笑道:“太太宽心,不必着急。这病痛是人人有的,不过年灾日晦,过了自然好了。太太瞧林姊姊这么病惫好好的,何况宝姊姊呢!”王夫人道:“难道又有仙人来救!你就是我们家的仙人。前儿老爷都服你,说你说的话有道理。你说不妨碍就好了,但不知几时能痊愈?”惜春道:“这个我也不晓得,大约今年未必能好哩。”王夫人道:“事情真难料,前儿去接林姑娘,你们都说未必肯来,老爷也说你们说的是。那晓得林姑娘竟肯来。这回子差不多好到了。”李纨道:“这实在估不着。听说坐船来,只怕还到不了呢。”王夫人向惜春道:“你说宝玉会回来,到底是怎样?林姑娘是快到了,,宝玉呢?”惜春道:“想在即有信了。”

  正说着,外面传进来周瑞夫妇禀帖。李纨接过,看是九月十七日扬州发的,遂拆开念与王夫人听。禀中说:“宝二爷于十五日同柳二爷到扬州,身子甚好,现住林府中。即日要往苏[州]上林姑老爷的坟,。回来,奴才夫妇伺候赶紧进京回府,约十月中可到。先行驰禀,告慰老爷、太太,并叩大喜。至宝二爷一切情事,尚未谕知,随后禀闻。”王夫人一听“宝二爷”三字,已有喜色。读毕,李纨、惜春皆与王夫人道喜。王夫人自是喜欢,说道:?这东西作怪的很,怎么不先回来,倒跑到扬{州]去。也不知在哪里耽搁这些时,怎么又同了什么姓柳的?”李纨道:“这姓柳的就是那年骗着尤家三姐儿自尽了,跟着个道士走的。想来碰见了同回来的。如今太太大喜,快快开怀,不要记挂了。”王夫人叫人将禀帖送与老爷看。一时贾政同了贾赦都上来。薛姨妈、邢岫烟都来看。宝钗听见了都喜欢。过会子东府贾珍、尤氏等都来了,多与王夫人道喜,又打发人通知探春。

  却说贾赦进来,见了王夫人,道:“我说的话如何?宝玉到底回来了。”贾政道”:“大老爷高见。但不知这畜生如何晓得?”贾赦道:“你等他到了问他。但如今林姑娘是快到了,宝玉也快回来了,你们要赶紧把这亲事商量妥当了才好。不然弄得活的再死了,回来的再走了…那就依旧完了。”王夫人道:“大老爷说的是。还要请大老爷作个主儿。”贾政叹道:“宝玉这畜生,我久已置之度外,此番原是大老爷的高见,我竟料理不来。这事悉听大老爷主持罢。”贾赦道:“你这话就错了。我们弟兄都是一样,事情要大家商量,你怄什么气呢!你说宝玉不好,他也中了个举。你说他不该走了,他原到你船上叩辞的,你为什么不拉了他?你说他借胎历劫的,与我们无情,为什么他又回来?大凡事情诧异了“便要就着事势斟酌着做,不可执着那呆理。我前日不过偶然想起,”多了一句话,居然竟应验了。如今宝玉既自己回来,其中必定还有原故。你若只是怄气,我就不敢与闻你的事了。”贾政连忙站起道:“大老爷关切兄弟的事,兄弟怎么敢怄气呢。实在素性迂,让这些奇奇怪怪的事已经闹得糊涂了,真是没有主意。还求大老爷吩咐,兄弟依着办就是了。”  

  贾赦道:“依我说,古来二女同归的,也多得很。我们这人家,难道还多这一个媳妇?他们姊妹们自幼在一块,想来也没有什么争执的。林姑娘到了,横竖有他们姨娘,是个庶母,同他亲兄弟,都是应该做主的。我们求亲,估量着亲上做亲,亦没有什么不肯。其中细微曲折,应该怎么方才妥当,还得二太太再斟酌。再者,宝姑娘的意思怎么样,也得太太同他商量明白。”贾政道:“大老爷说的固然是,但宝丫头已经过门,年纪又长。林丫头不得不居其次,恐怕未必愿意,媒人亦难措词。:若要反居其上,这又觉难说。”

  贾赦沉吟了一回,忽然笑道:“你所虑极是。但我想这些事,不消我们费心,等他自己做去,谁愿意让谁,我们可以不必管。娥皇、女英便是成例。古人一娶九女、一娶五女,也有一家的,也有别家的。”贾赦尚未说完,贾政道:“外头看着似乎亦觉不定,这停妻再娶亦有干例禁的。”贾赦道:“这个益发不消虑了。我们对外人说,原要说是从前老太太本指定了林姑娘,.因为住在家中,不曾行聘。后来因林姑娘病笔,才另娶了宝姑娘。这回林姑娘复生,仍是原定的人,不可抛弃,故仍行娶回。就是媒人向那边求亲,也要这么说。便是皇上垂问,也是这么回奏。干甚例禁呢!”贾政点头。  

  王夫人道:“大老爷指教得极是。但这求亲的媒人,请那一位呢?”贾赦道:“这倒要大家商量。要能见他家庶母的人方好。至于向琼玉说,我就可以说得的。我也是亲舅舅,亲舅舅与外甥女做媒与自己的侄儿,有什么不可呢。”说着站起来,道:“你们再商量商量,横竖还有些时候哩。”又向贾政道:“宝玉回来,你也不必过于责备他。要晓得子弟们总有偏处,我们节取其长。只要他能孝敬长辈,读书上进,此外有些脾气也不必苛求。从来说“不痴不聋,做不得家翁”,可以将就的将就些,省了多少事。”贾政只得答应个“是”,同了出来。王夫人到宝钗那里找薛姨妈等说话。

  却说宝钗一病缠绵,总不得好。自己也知产后伤感之故,强自排解,终不能开怀。闻得林黛玉并不推辞、欣然来京,心中诧异。想道:“这人竟难测度。他难道不晓得宝玉已走?他来京做什么呢?”后来晓得琼玉接家眷,想来黛玉怕兄弟中了,家眷总要来京,落得先答应厂;若是不中,又生出别的缘故来推托,必是这个道理。“这人真是深细到十分。”

  一日,略觉清爽些,坐起来”靠在枕上。薛姨妈、,邢蚺烟、李纨、平儿、惜春等都来看他。一进房,便说:“大喜了!宝哥儿回来了!”宝钗听得怔怔的。李纨把周瑞的禀帖一一告知,宝钗道:“他到扬州,一定是去找林妹妹的,不知见着了没有?”李纨道:“没有。林姑娘早已起身了。”宝钗道:“不知他怎么“知道到扬州的?”惜春道:“这容易明白。林姑娘是仙人救的,宝哥是跟了仙人走的,自然是仙人告诉他的了。”李纨道;“这话是的,他同行的这姓柳的,也是多年没有下落的人,怎么就会遇见呢。”岫烟问宝钗:“今儿可好些?”宝钗道:“略觉好些,总不想东西吃,也起不来。”平儿道:“太太喜欢得了不得。嫂子一喜欢,就该健旺了。”宝钗不答。说着,王夫人也来看宝钗。又问了些话,邀了薛姨妈、岫烟过那边奉。李纨,平儿、惜春都跟了去。少停,尤氏婆媳也来看宝钗,都与宝钗道喜,说了一回去了。宝钗似睡非睡的歪了一回.莺儿过来问道:“姑娘吃点什么?”宝钗点点头,吃了些粥,又朦朦胧胧的睡了。

  忽听得莺儿唤他道:“姑娘!快醒醒!不好了!”宝钗惊道:“什么事?”莺儿道:“宝二爷回来了。”宝钗道:“回来了就是了,什么大惊小敝的!”莺儿道:“宝二爷同了林姑娘回来,来那里拜堂哩。太太叫人来说,叫姑娘去见礼。我想宝二爷不来看姑娘,怎么倒叫姑娘去呢!泵娘你要打个主意才好。”宝钗一听,心中气愤,说道:“我就去见见他,看他怎样!”即起身来,扶着莺儿走到正屋内。只见宝、黛二人并坐,两边站了些丫头,地下铺着红毡。宝玉开口道:“快过来见了二奶奶!”宝钗道:“你们玩些什么?”黛玉道:“那个同你玩!”宝玉道:“你不要装那奶奶体统。你从前千方百计偷天换日,做的事算不了什么。这回子我回来了,你好好的低头伏礼,伺候奶奶,我还不究前情,一样当你个人。你若不然,你不要后悔。二奶奶的脾气,你可知道的。”宝钗道:“你们莫非疯了?我不同你们说话!我见老爷、太太去。”一直走到王夫人那里。见贾政、王夫人都坐着。

  宝钗上前哭诉。王夫人道:“这也难怪他们,说不得你委屈些罢!”宝钗一听,愈加气愤。便道:“既如此,太太放我回家去罢。”王夫人道:“你回那里去?你哥哥问了罪了,你母亲不在了,你二哥同了嫂子回南去了。你回哪里去?”宝钗听了,不禁痛哭。忽见两个人将他一把拉了飞跑,拉到宝、黛跟前,将他按倒跪下。宝钗正嚷骂那拉的人,只见黛玉说道:“你到老爷、太太那里去告状,告下来没有?你既不懂好歹,这么倔强,我怎能不念前情!我吃你苦也多了,今儿叫你略尝尝。”叫:“晴雯!紫鹃!把他衣服剥了!”

  宝钗正要不依,一转眼身子精赤,伏在地下,不能转动。想道:“这颦儿竟如此狠毒可恨,宝玉竟不出言相劝。”因说道:“林妹妹!我不恨你,我只恨宝玉。我死了也不饶他的。”听得黛玉说道:“这东西还是胡说,与我结实打!”只觉得鞭子如雨点一般打来,浑身痛楚。黛玉道:“你服不服?”宝钗道:“我拚了这命交给你就是了,什么服不服!”听宝玉道:“他不懂好歹,妹妹不要饶他。”黛玉道:“你们不会打,我自己来。”说着,拿了鞭子打来。宝钗觉得更比前疼痛。咬着牙恨道:“我认得你这些时,那晓得你这样狠心刻薄的人,我还要这命做什么!让了你们就是了!”将头往地下尽力一碰,见血流满地,痛彻心魂,大叫一声,身子一跳。莺儿急唤道:“姑娘!姑娘!怎么了?魇住了!快醒醒!”

  宝钗睁眼一看,定了定神,口中犹是呻吟。莺儿道:“姑娘的手搁在心口里了,所以魇住了。”取饼茶来,宝钗喝了一口。觉得浑身大汗,尚觉隐隐疼痛。歇了一回,叫莺儿扶着起来靠了。莺儿道:“姑娘还躺着罢。”宝钗道:“等回子再躺。那乱梦颠倒,怪怕人的。”坐了一回,细细想那梦境,清清楚楚。想道:“这事看来必然定有的了!妈妈已是这么大年纪,哥哥是靠不住的。太太相待虽好,偏爱儿子也是常情。照梦中光景,必非好兆。”因此,次日。病又重了。

  宝钗做梦之时,正王夫人与薛姨妈相商黛玉的事情,将贾赦、贾政的话说了,看薛姨妈的意思。王夫人又道:“妹子!你晓得我不是纵着儿子胡闹的,老爷更不必说。这回子是大老爷的主意,叫去接林丫头,保不定宝玉就会回来。我那时将信将疑,不料果然宝玉就回来了,所以大老爷这话老爷亦不好驳回他。总总从前,原是老太太求着妹子救宝玉的命,以致委屈了宝丫头这些时。这回儿还是求妹子同宝丫头说明白了,再委屈他留宝玉这个人罢了。究竟林丫头愿意不愿意,还不可知。我要同妹妹说过了,才好请人去说的。”薛姨妈道:“林姑娘同宝丫头一样的都是表姊妹,他们自小一处亦相好的。宝丫头人还明白,断没有说什么没礼的话的。倒是宝丫头年纪大两岁,已经过了门,生了儿子,这回林姑娘做二房,恐怕下不来。若说不是二房,又怎么样呢?这还得姊姊斟酌。”王夫人道:“这是大老爷说过的,等他们姊妹们自己商量去。横竖姊妹还是姊妹,难道还能分什么嫡庶么!请妹子且同宝丫头商量商量。”李纨、于儿等又撺掇了些话。薛姨妈过去,见宝钗病势又重,便叫岫烟回去,自己就在宝钗房中住下。

  饼了两日,宝钗又觉好了些。薛姨妈才将王夫人的话,说了一遍。宝钗正触着梦境,遂哭着道:“妈妈!我这病,自己晓得不能好的了,不过挨些日子。随他们怎么闹去就是了。妈妈你也不要伤心,这是我的命该如此。”薛姨妈流泪道:“好孩了!你千日是最明白的人,快不要烦心,好好的养着。等病懊了,宝哥儿待你本好,就是林姑娘来了,不过各人留点神儿罢了,也没有什么妨碍处。”宝钗道:“我不是怨恨那个,自己不要他好,是这病拖得久了,只怕难奸。”薛姨:妈道:“年纪轻轻,这点病算什么!”宝钗又将做的梦悄悄的告诉了。薛姨妈道:“这是你心上想着的原故,那里会有这等事!人说梦中相反,这是吉兆。”

  次日王夫人来看宝钗,宝钗便勉强起来坐着,说道:“宝兄弟同林妹妹是同世的同缘。老爷、太太的主意极是的。我别的是不,知道,大老爷说的《左传》上的故事我还晓得。论亲戚。林妹妹是老爷手足上的亲,我是太大手足上的亲,也应该让他。论来京也是林妹妹先到,自然让他。况且我们姊妹本很相好,能够大家在一块一辈子,也是难得的事。太太只管赶着办,我好一点儿,就出来帮着太太料理。”宝钗一面说,工夫人道:“难得你这么贤淑。但这让的话不必说,总是一般姊妹,你年纪大,自然你是姊姊,他自然是妹妹。那大老爷说的书上的话,我也不懂,不要管他。你快些调养着,好起来,才好帮料理。不然,我一心记挂着你,我也没得精神。”正说着,人回:“大夫来了。”贾琏陪着进来,看了出去。薛姨妈又陪了宝钗几天,方才回去。

  一日,琼玉进来说道:“算着姊姊也该到了,房子已经买妥,赶着在那里收拾。”王夫人道:“在什么胡同?”琼玉道:“就在这府的西边不远。要把中间这块空地及几十家小人家通买了,便通这园子通得过来。”王夫人道:“这很好,往来近便。”

  过了些时,已是冬月。这日,惜春来看宝钗,说了一回。见宝钗恹恹[地],尽自懒于语言,便道:“宝姊姊!你要快些好才好。”宝钗道:“我这病已睡了大半年,要紧起来,无如总不得好。”惜春道:“病痛原是人常有的,只是姊[姊]刚碰在这时候,倒不好尽着病。林姊姊从前多病,旁人多笑话他,这回子林姊姊快到了,这事叫大老爷、老爷一说,无人不知。姊姊这回儿病着,人家恐怕要笑话姊姊:“听见林妹妹要来,才病的呢。”宝钗想道:“惜春向无戏言,这话必有原故。”因说道:“人家爱嚼,只管由他嚼去。那个愿意呢!”惜春道:“赶紧好了,就没有话说了。”宝钗道:“怎么就能赶紧好呢?”惜春道:“姊姊向来最通达的,我瞧近来也有沾滞。大凡天下的事,都有个前定。我们只要随遇而安,任凭他千奇百怪的来,总有一个自立的地步,这便省了多少心机。姊姊这病,我虽不懂,据大夫说也不是外感风邪,不过气血虚弱。心为气血之主,心神一定,气血自然日旺,这病就好了。”

  宝钗近来本晓得惜春见解不凡,说的话往往合着机关。听了这话,好像知道他心事似的,便不敢以强词相对。因道:“妹妹!你是能知未来的事,你瞧我这病懊得了好不了?”惜春道:“这有什么好不了呢!若是好不了,我也不劝你了。你见我劝过林姊姊没有?譬如林姊姊,”分明已经死了,他还是好好的在那里。天下事那里料得定!凡人心里不能宁静,有许多妄念,便造作许多因果。恐怖颠倒,皆从心起。姊姊这病,依我说也是由心所造哩。”宝钗默然,若有所会。惜春又说些闲话,去了。自此宝钗略觉好此

  一日,二门上回说:“林少爷进来见太太。”王夫人说:“请。”琼玉进至王夫人处,说道:“姊姊到了。外甥已打发人接去。外甥告辞,要搬回宅中料理料理。等姊姊到了,再跟着过来请安。”王夫人道:“到了那里?”琼玉道:“到了通州,明日可以到京。”王夫人道:“我也派人接去。”琼玉辞出。

  只见来升媳妇进来,叩见王夫人,回说:“林姑娘接到了,一路平安。林姑娘同姨娘请太太的安,明日上岸,到京就过这里来。”王夫人叫请琏二奶奶,又问了来升家的许多话。来升家的道:“周瑞夫妇几时到的?”王夫人道:“还没有到。”来升家的道:“他们起旱走的,怎么还不到?”王夫人将周瑞禀帖的话说了,.来升家的忙与王夫人叩喜。平儿过来说道:“林姑娘到了,可要打发人接去?”王夫人道:“我就为这个找你。你派两个媳妇接去。”来升家的道:“还是我去。”王夫人道:“也罢,再派一人同你去罢。”平儿答应,出来派人。来升家的又到各处走了走,出来,同着派的媳妇迎接黛玉去了。

  宝钗那日听了惜春一番话,心中警动,想:“四妹妹这人,竟比三妹妹还灵透。”心里觉得定好些。这日,听得黛玉将到。想黛玉必然就来,须挣扎起来方好。遂坐着吃了些粥,叫莺儿伺候起来,草草梳了头,坐在窗前…靠了一回,倒不觉疲乏。便道:“我太睡得久,人也睡软了。早该就勉强起来行动行动的。”莺儿笑道:“姑娘这几天比那些时好些,才能勉强起来。要像那些时,如何能够呢!泵娘不要又乏了,还是躺着歇歇好。”宝钗又坐了一回。方才躺下。次日也起来,叫莺儿梳了头。自己对镜,见形容消瘦,然觉神气尚好,想来不至就死。穿了衣服,正要坐下,王夫人已过来,说道:“听说你这两天好些,怎么就起来了?”宝钗道:”觉得好些,怕睡久了也伤人,挣起来活动活动身子。听说林妹妹到了,躺着也不像样。”王夫人道:“我瞧你神气,也觉比那些时好。”

  正说着,丫头来说:“林姑娘到了。”王夫人即回自己屋里,丫头已簇拥着黛玉进来。未知黛玉见了王夫人如何说话,且听下回分解。

第十回

  卑说黛玉到了通州,琼玉遣人迎接,王夫人又打发媳妇同着来升家的往接,已将宝玉到扬州即日来京之说告知。黛玉心想:“宝玉将到。不如趁其未到,赶紧至贾府中一行为妙。”遂与舒姨娘道:“我打算先到贾府一走,再回本宅,以谢专人迎接之情。姨娘还是同去,还是过几天再去?”舒姨娘道:“贾府中人,我一个不认得。同着小姐去好些。”于是收拾登岸,迳往贾府。紫鹃、翠篑相随。

  进了贾府,到王夫人处,王夫人已迎了出来。黛玉让舒姨娘在前,进至屋中,说:“这是太太。”舒姨娘行礼毕,王夫人还礼。然后黛玉拜见,说道:“甥女托舅母荫庇,死而复生。蒙舅母垂爱,又打发人去接,慈恩高厚,甥女今生恐难[报]答。”王夫人道:“姑娘大喜。这是天下少有的事。我从外甥来了,喜欢到如今。天天盘算你该到了。”舒姨娘道:“水路耽搁日子,累太太盼望。琼玉在太太这里,蒙太太疼爱,感激的了不得。”王夫人道:“琼哥儿这年纪便连捷词林,将来前程远大,可喜得很。”黛玉道:“听说二哥哥回来了。”王夫人道:“二哥哥还没到。他到扬州看你,你已起身了。”黛玉道:“我今日才晓得。”

  正说间,贾政进来。黛玉出至外间见了,说道:“甥女蒙舅舅抚养,深思无可报答。又大远的专人去接,甥女感激涕零。”说着,呜咽道:“不想甥女死后,老太太就归西了。”贾政听见提起贾母,亦掩泪道:“老太太临终还伤心呢。甥女这回子身子是大好了?”黛玉道:“托舅舅福庇,从前所有的病都没有了,竟像换了广个人是的。”贾政摇头道:“真是奇事!”是时,李纨、平儿、惜春、喜鸾等都来了,探春亦得信回来。贾政出去,黛玉与众人相见,彼此携手挥泪。黛玉道:“宝姊姊可大好了?”李纨道:“这几天听见妹妹快到了,好了些,也起来了,还不能出外来。”黛玉道:“我到老太太像前磕过头,再去看他。”  

  王夫人命平儿陪了舒姨娘,自己带了黛玉到贾母屋里,黛玉伏地痛哭,王夫人等亦陪着哭了一回,仍过王夫人这边来。黛玉同李纨等去看宝钗,拉着手呜咽了一回,说道:“宝姊姊!我们是再世重逢了!从前承姊姊见爱,当我亲妹妹,如今更是两世的姊妹,以后姊姊要更加疼我才好。”宝钗道:“你这个事,,真是千古奇闻。你原是个仙子,所以有仙子来救你。如今身上是太好了?”黛玉道:“好了。说起来,这事真奇怪。做梦似的到了扬州。过了一年,我总有的疑心。自己,到坟上去,开开一看,真是古怪,棺中只有一柄拂尘同些衣服,才相信这个身子竟是我的。”李纨等大家称奇,惜春道:“这是仙家常有的事√·其实不足为奇。”黛玉道:“还有奇事呢!仙姑送我到扬州,起身时还留了一个侍女与我。这人现在同我一样,但不饮食,又不睡,不知寒暑。差不多事问他竟有些晓得。”  

  黛玉话犹未毕,惜春道:“这个人我倒要见见他。姊姊几时带他来?”宝钗道:“这真愈出愈奇。”黛玉道:“姊姊不舒服,差不多半年了?”宝钗道:“不止了。那些时竟起不来。这几天听见妹妹要到了,心上喜欢,挣得起来了。”黛玉道:“姊姊虽然消瘦,神态无碍,不久就痊愈了。久坐了,恐怕劳乏,姊姊只管躺着听我们说话。”宝钗道:“我不乏,这几天白日总不躺。妹妹,你还住潇湘馆“还住那里?潇湘馆已收拾了两三个月了。”黛玉道:“我一径到此,还没有到家哩。须得到家,帮着姨娘料理料理,过几日再来。横竖相离不远,天天可以来往的。我还要各处走走,再来同姊姊细谈。姊姊歇着罢!不要劳碌了。”说着,起身出来。宝钗道:“恕我不能陪出去。”黛玉道:“姊姊请歇着。”

  黛玉到李纨、平儿处坐了一回,要到惜春处。惜春道:“我那里远得很,姊姊何必客气!”黛玉道:“这我遵命了。”王夫人那边摆饭,黛玉过去吃了饭,便说要到东府去,王夫人留看再坐一回。黛玉道:“甥女与姨娘一迳到此,还没有到家。容甥女料理几天,再来请安。”王夫人道:“既如此,我也不好强留。过几天再接你去。你的潇湘馆,我已经收拾好了。”黛玉又道谢,同姨娘出来。李纨等相送上了车。到东府见邢夫人、尤氏等,又见了贾赦。贾赦说了好些话,甚是亲热。·回来又到薛姨妈处,见了薛姨妈、香菱、岫烟,说了一回,方才到了自己新宅。

  琼玉接人,见一切什物铺设俱已齐备,房子甚是宽大齐整。黛玉道:“刚刚有这所合式的房子,倒也罢了。”琼玉道:“兄弟因这房子与贾府相近,故而定见买了,未免贵一点子。东边一从空地,可以盖个花园,我已请了一位先生在那里打稿子。要盖起来,同贾府的园子不差什么哩。”黛玉道:“这更好了。”母子、姊弟说了一天的话。

  黛玉晚间与青棠商议送土仪的事,青棠道:“等姨娘送些就是了,小姐已经寄过,可以不必再送。”黛玉道:“从前尚且寄送,如今自己来,倒没有了!”青棠笑道:“小姐过一两日就晓得不消送的了。”黛玉稍然明白。次日,舒姨娘送了几分土仪。王夫人以次皆来贺喜,内外摆酒宴客,闹了几天。

  一日,琼玉进来对舒姨娘说道:“今儿大舅舅自己来说,替姨娘请安,特来替姊姊做媒,说的就[是]二舅舅处的宝二哥。我说告知姨娘,商量了,再奉覆。舅舅说,这是[夙]世良缘,不可拘泥小节的。我听着不懂。宝二哥已经娶了亲,生了子,忽然的出了家,忽然又回来,这个人已经奇了。这回子人还没有到家,、家里又忙着说亲,这不更是奇事!姨娘同姊姊谈谈,怎么个回覆他?”舒姨娘笑道:“这是你不知道的,我有些晓得。从前你老爷本有这意思,那宝二爷亦敬慕姊姊。因为姊姊不在了,他才出了家。这回子自然晓得姊姊还在,所以又回来。你不晓得他一迳到扬州找姊姊么?”我们十二起身,他十五到的扬州,还住在我们家里几天,又到老爷坟上去祭奠。他们知道他的意思,所以赶紧来说这亲事。你不可冒冒的回覆他。”琼玉道:“哦,有这些原故。这宝二哥想来是个了不得的人。但他已娶了,怎么再娶呢?”舒姨娘道:“我们不要管这事,总听姊姊自己做主。我是本来不能作主的,你又是兄弟,只要姊姊愿意就是了。姊姊不愿意,就老实回覆他。”琼玉答应出去。

  舒姨娘找了青棠,把方才这话告诉他,同他商量。青棠道:“姨娘只管照着少爷的话告诉小姐就是了。”舒姨娘点首,来至黛玉房中,将琼玉所述贾赦的话,婉转说了一遍。又道:“家中一切事,都是小姐作主。这回子老爷、太太不在,兄弟又小,这事得小姐自己定见的。”黛玉听了,默无一言。舒姨娘道:“小姐慢慢斟酌。”遂起身出来。  

  晚间青棠与黛玉谈了一回。次日青棠告诉舒[姨]娘道:“小姐说姨娘是庶母,老爷、太太不在,该姨娘作主。少爷虽是兄弟,然既无哥哥,也是一家之主,也该作主的。”舒姨娘道:“这却难了。我不是不肯作主,实因这事有些为难,所以不敢做主。神仙姊姊!我请教你指示指示,这事该怎么样?”青棠道:“小姐不是凡人,与那个是夙世因缘,这是姨娘早晓得的。什么居长居次,必不拘这个。但是世俗之见,若姨娘作主,将小姐与人家做二房,似乎下不去,其势必要争这个。那里又是一样的至亲,年纪又大,又娶在前,已经生子,也是为难。”舒姨娘道:“是呀!就是这个难处。”青棠道:“姨娘与少爷说,叫他回覆那边大老爷,说道,逸是姨娘不能作主的,总要小姐自己做主。姨娘望小姐说了,小姐并无一句话,想是不愿意。请那边拣一位向来同小姐最好的长辈太太,请来同小姐说一说,我们再帮着说,这就有个斟酌了。”舒姨娘便告诉了琼玉。又道:“你的亲事怎么样了?”琼玉道:“我早回报他们,等姨娘、姊姊来京商量。这回子他们忙这个,无暇及此。且把姐姐的事定见再说。”

  琼玉亲到贾府,见了贾赦,把话说了。贾赦告诉贾政、王夫人。王夫人与李纨等大家商量,摹拟这人,再想不出。王夫人道:“同林姑娘好的人无非都是家[里]的人,如何能去做媒呢?”又到宝钗房中,将此话告诉了。宝钗想了一回,道:“我晓得了,这必是我妈妈。从前林妹妹曾拜过我妈妈,认过女儿的。我妈也说过替他作媒玩话。”王夫人道:“这真是的!姨太太又是长辈,又不是我们家人,正好做媒。我们明日亲自求姨太太去。”宝钗道:“我打发人去接妈妈来,太太何必自己去呢。”即叫:“莺儿!你同个老婆子去接太太过来。”一回子薛姨妈过来,王夫人接着,道:“劳动妹子做个大媒。”将黛玉那边话说了。薛姨妈道:“这个媒我该做的。从前本有这句玩话,那晓得今儿竟应了。”薛姨妈来看宝钗,见宝钗渐渐好起来,心中甚慰。宝钗说道:“妈妈到林妹妹家去,竟说是我的意思,我请妈妈去做媒的。就依着大老爷说:“从前本说定了林姑娘,后来姑娘病重了,才另娶了。这回姑娘好了,我女儿应当让姑娘。姑娘是原聘,我女儿情愿居次,相好姊妹,大家自首同谐,想来姑娘也愿意的。”看他怎么说。若不答应,我们的[话]也说尽了,太太也不好再烦妈了。随他们去,我们也可不管了。”薛姨妈道:“这么说,还有甚么不妥!他竟直受不辞,公然居长,便怎么样呢?”宝钗道:“他若如此,我们已占了尽让的名。人家要议论他,不能议论我。我守着这孩子,各人过各人的日子便了。还有老爷、太太哩。”薛姨妈点头。

  次日遂到林府。当着舒姨娘、黛玉,将宝钗所教的话,剀切说了一遍,又说道:“我承姑娘不弃,从前曾认过我,、如今我要帮着你姨娘替你做个主。”舒姨娘道:“我们小姐既拜认膝下,就同女儿一般,太太就做个主。只是太太说让的话,我们小姐未必敢当。”薛姨妈道:“这是我女儿发于至诚,倒不是勉强的话。”于是款留薛姨妈,又到黛玉房中,与黛玉悄悄说了些话。黛玉道:“妈妈从前怎样的疼我!妈妈就是我的亲娘,宝姊姊就是我亲姊姊,还有什么说的。”至晚,薛姨妈回来,向王夫人道喜道:“大喜,大喜!看来成就的了。”遂将问答的话说了。

  王夫人谢了薛姨妈,遂与贾政说知。择日请媒行聘,又盼宝玉:“为何尚不见到?”周瑞夫妇亦无信来,心中甚是疑惑。贾政与贾赦商量,请了甄宝玉同薛蟠两人作冰人,择了十二月十二日行聘。王夫人忙着料理。偏偏宝钗因久病之后,勉强起来了几日,恰值冬至大节,又受了些凉,重又发起寒热来,不能起床。李纨又因寡居,不与闻喜事。惜春又向不管这些事,只剩平儿一人。又因香菱近日生产极艰难,虽生一子,却十分危险,产后产母恹恹一息。邢[岫]烟、薛姨娘都忙着招呼产母,都不能过来帮忙。

  王夫人又记挂宝钗,”叫贾琏再访好大夫。贾琏进来回道:“前日.访得一位高明的,却不是大夫,是个词林。姓柳,号叫次星。我托甄世兄、琼兄弟去请过他,他已答应了。但是这人有些脾气,说无人能治,他才肯来;若是有人能治,他就[说]不必来。又说帐子里看,他是不能的,看病全靠气色合着脉息。文要说明不许谢他,这才肯来。所以回回太太,还是请他不请?”王夫人道:“这人定有本领。他又不要谢,想来不是骗人的,快去请他”贾琏答应着,忙自己亲去请他。

  次日请了来看过,回王夫人道:“这柳词林说这病耽误了,乃思虑内伤,怎么当作产后虚弱,一派呆补!幸喜中气还好,快将思虑屏除,赶紧调理,明春便可痊愈。他说不消天天看,若相信,每日将病形写了,打发人把方子送去,他便可以加减。等要看脉的时候,他自己就来,也不消去请。”王夫人道:“且试着看是怎样。”贾琏道:“薛大嫂子也请他看好的。多少大夫多回说不能治,独他说无碍,如今也见效了。”于是一连服了几服药,果然日见轻减,饮食也好些,又能勉强起坐。

  却说黛玉自从薛姨妈去后,知道亲事必成,更服青棠先见。甄、薛二媒又登门说了一次,琼玉听姨娘之话允了,一面舒姨娘料理回聘的事。黛玉一日忽然想起喜鸾的事来,道:“怎么彼此俱不提了?”那日无事,遂命翠篑请琼玉进来;与他闲话。说起喜姑娘亲事,问琼玉:“到底怎样?”琼玉道:“这姑娘,:姊姊既认得,说好,自然是好的了。但兄弟另有个僻见,非姊姊跟前不敢说。非姊姊这种人;便是亲姊妹也不敢说。”黛玉道:“这倒要请教了。”琼玉道:“我想正配极有关系,古人说“一与之齐,终身不改”,又说“夫妇为人伦之首,万化之原”,似乎不可单取才貌,必得要以德行、学问为主。德行、学问之外,又有才貌,果然更好;即不然,还以德行、学问为重。若要才貌,何妨于姬妾中求之!”黛玉道:“你这话极正大,原是如此。这喜鸾姑娘,性情脾气都是好的,能事亲、宜家,便是德行了。至于学问,从古亦不多几人,你若定要拣曹大姑、宋若昭,恐怕世间未必有。”琼玉道:“事亲、宜家,原是德行中事。但兄弟的意思,总要识见高远,学问精深,做得门内师友,方于终身有益。不然,终是世俗所谓贤妇,其实都是姬妾所能。譬如兄弟此时,一切都有姊姊教导,不知道的,怀疑不决的,姊姊便能指示。姊姊倘不在家,我就觉得无可质疑商榷。心想得一个人,虽不能像姊姊这样,也要差不多的,识见性灵足为我的贤师,方才如愿。至于文词相貌,都可不论。其实识见、学问有了,这文辞已在其中,相貌亦必,另有出人之处。”黛玉道:“你这议论就已经高得很了,那里再寻个比你高的!照这么说,喜姑娘却非其人。倒是舅舅那边一番好意,如何决绝回覆呢?”说罢,又点头叹息道:“青棠真是先见。”琼玉问道:“青棠说什么?”黛玉道:“你信来时,我同姨娘正要写信,叫你前去求亲。青棠阻道:“且慢些。”我问他为什么,他说:”咱少爷未必愿意。””黛玉尚未说毕,琼玉跳起来道:“真个的糊涂了!眼前的神仙不问到,倒去求签!”

  说着,便找青棠。翠篑道:“青棠在姨娘那里。”琼玉忙找了青棠,同到黛玉房中。黛玉道:“你的话果然应了,只是如何回覆,还要问你。”青棠道:“不消回覆,少爷去求亲就是了。这事很费力呢!还得小姐过去了,才得成。此时还早呢!”黛玉道:“这话又自相矛盾了,我竟不懂。”青棠与琼玉相视而笑。

  黛玉沉吟一回,道:“哦!想来你已有属意的人了;这个人是谁?我竟想不起。”青棠道:“小姐再一想就着了。”黛玉道:“你见过他没有?”琼玉道:“见过的。”黛玉道:“我不信他就肯见你。”琼玉道:“兄弟若不亲见,怎就知道这人呢!”黛玉道:“这必是四姑娘无疑了!你竟赏识这人,我倒看不出你。但是这四姑娘立志清修,连老爷太太都拗他不过。现在家中不住,住在栊翠庵。外人连女客都不肯见,就肯出来见你,这奇了!彬者你同他有缘,你且去试试看。依我说,竟不必央媒,自己去求两位舅舅向珍大哥说,这还要珍大哥作主呢!”琼玉道:“这些情形,兄弟多已晓得。连四姑娘的平日行为说话,都打听了。即如接姊姊来京,宝二哥回来,都是四姑娘说的。这人的识见如此,天下那里找这个师傅!”黛玉道:“原来你钦慕已久了。”琼玉道:“不瞒姊姊说,兄弟匆匆一见,不过说了几句话,四姑娘并未开口。若论貌相,那时四人同见,自然是四姑娘最差。”黛玉道:“那四人同见的?”琼玉道:“大嫂子,二嫂子,后来又来了三姊姊。若论这一种秀逸之气,除了姊姊之外,就没有见过了。那时兄弟觉得有此奇处。后来搬了进去,细细打听,实在钦慕。至今若是不成,情愿终身虚此正室,胡乱弄个婢妾为似续之计罢了。”黛玉道:“你这眼界真是不凡。我从来没有听见人家赞过四姑娘,只有嫌他的。你也算得他生平第一知己,或者能成也不可知。”青棠道:“别的都不相干,这是全仗小姐一人之力。这位姑娘,除却小姐,别人与他说话亦是听不进去的。”琼玉道:“姊姊最爱兄弟,这事兄弟竟交给姊姊的了。”

  晚间,黛玉向青棠道:“我们这兄弟看来不是凡人。”青棠道:“我原说是天下第二人。”黛玉道:“只怕要算第一人呢。”青棠道:“不能,根基差多了。”

  却说贾府料理行聘,一切停当。看看到了十二日,媒人已到,内外摆酒,正在开筵,门上报到:“宝二爷到了。”一时欢声雷动。宝玉进来,先去见了大老爷、老爷、太太。又到厅上,见了甄宝玉、薛蟠、贾琏诸人。贾环、贾兰过来请安问好。连忙进内,一见王夫人,跪下叫了一声。王夫人一把揽住,那眼泪止不住下来。探春忙道:“太太今儿重重大喜,快不要伤心。”宝玉已呜咽难言,见王夫人忍着,反不敢哭出来,扑在怀里只是哽咽。王夫人拭了泪,拉他起来,宝玉才磕个头起来。又见了邢夫人、薛姨妈、平儿、尤氏、探春、惜春、喜鸾等。

  薛姨妈拉他坐下。王夫人道:“今日替你聘林妹妹,这是聘礼,你瞧瞧好不好?”宝玉又忙跪下道:“老爷、太太格外的恩典。”探春等都笑了。宝玉起来道:“儿子还有件聘礼,一块儿拿去。”王夫人道:“你又带了什么聘来?想是仙人给的。”宝玉忙叫人把行李快拿进来。王夫人道:“你到底在那里耽搁这些时?”宝玉道:“这话长得很,恐怕太太这回子不耐烦听,回来儿子细细的回。”正说着,行李取进来。王夫人道:“你看看你媳妇去,病了一年多了。你儿子多生了,你还不知道。”宝玉答应着,来至宝钗房中。

  宝钗早已得信,起来坐着。宝玉进来,叫声:“宝姊姊!”早哭倒在炕边,宝钗亦忍不住拉着哭了。莺儿、麝月、秋纹等忙来劝着。两人拉着哭,绝似梦中光景,一回儿才住了。又与秋纹等挥了一回泪。宝钗道:“你见了老爷、太太了?”宝玉道:“都见了。姊姊你几时不好的?怎么样?”宝钗道:“从去年产后;总不健旺,恹恹的直到如今。这几日也好起来了。今日是林妹妹行聘,你刚刚到家,替你道喜。”宝玉道:“多谢姊姊,姊姊同喜!”因问秋纹道:“我的行李呢?”秋纹道:“在这里。”宝玉道:“有个拜匣,替我拿出来。”秋纹取出,宝玉打开,取出十二颗大珠与宝钗看。宝钗道:“那里得这么大珠?从没有见过。”宝玉道:“这珠共二十四颗,柳二哥借去两颗定了嫂子,这十二颗送林妹妹去,这十颗姊姊先收了,回来柳二哥还来,也是十二颗,送姊姊的。”宝钗道:“这么大珠,那里使呢?”宝玉道:“放一颗在屋里,晚上不用点灯。要放在帐中,比月光还亮哩。”  

  说着,拿了十二颗到王夫人屋里。找平儿道:“姊姊!你替我找一个大匣子,把这个装起来。再找一个这么大的小匣子给我。”平儿也不及细看,回到家中,急忙找了个紫檀镂花、嵌着珠宝的装潢匣子来。中间本是放十二个碧霞犀小酒杯,取出酒杯,刚好放那珠子。即将珠子去了包袱,放入匣中,一时光芒射目,大家称赞不已。又找了一个玻璃匣,本是放一颗珠子的,取出珠子与宝玉道:“这个使得么?”宝玉道:“好,好!”即将通灵宝玉摘下来,放人匣中,叫告诉外头,礼单上添上这两样。王夫人道:“有这珠子就很是了,这玉你还带着,何必要他呢!”探春道:“不妨事,这是二哥哥的意思。我晓得天下物件都是公共的,只这珠、玉二件,才是别人没有的呢!”宝玉连连点头。外间酒席已完,即将聘礼送,出,二媒押聘而去。林府亦摆酒待媒,回聘过来甚是丰盛。

  宝玉到李纨处说了一回话,又到宝钗处看了一回芝哥儿。听说大老爷、老爷都进来,宝玉连忙出去,见邢、王夫人、尤氏婆媳、探春姊妹都在那里。李纨因喜事已过,也出来了。贾赦叫宝玉在底下坐了,细问出外情形。未知宝玉如何说法,且听下回分解。  

第十一回

  卑说贾赦、贾政细问宝玉出门情形,宝玉回道:“那天出场,同着兰儿走到龙门口,见那和尚一把拉着就走,也不知走了多少路,到了一只船上,叫我磕头,我磕了头起来。见是老爷,正要说话,又有一个道士,同那和尚拉了就走。听着老爷叫我,我不能站住。到了—个洞府中,叫我在那里打坐,和尚、道士便去了。我[出]来:—看,四面层峦叠嶂,都无路径,不敢下山,只得依他打坐。过了几天,一日,在山中闲走,听见石壁中有人说话。”把所听的话述了一遍。“回到洞中打坐,忽梦到家中,见了老爷、太太、许多人,哭了一回。又见死过的晴雯,说林姑娘不曾死,叫仙子救了,现在送到扬州家中。仙子已将前后事奏闻上帝,还要在世办什么事。我说:“林姑娘并没有家”,晴雯道:“林姑老爷有个姨娘,遗腹生子,如今已十岁了,在扬州住着。你快回去罢,不要乱找。”我说道:“你呢?”他说他要回来的。当时醒来,见那和尚、道士已在面前。说道:“你还要人世。但你虽有根柢,并无功夫,我授你明[心]觉性之法。”遂在洞中打了百十日的坐。那道人又带到一个地方,叫榔环福地。中间四面围着无数书籍。那道人道:“我授你含英咀华聚精会神之法,你再用百目功。”又在那里耽搁了百十天。那道人又带到一个山中,说道:“你如今可以出面应世矣。”又叮嘱了些话,说[完]道人不见了,就取路下山,便碰见了柳二哥。”

  贾赦道:“怎么就碰得这么巧?”宝玉道:“柳二哥也是这道人度的。据柳二哥说?跟着这道人遍游天下,连海外都走过了。也叫在洞中打坐,坐了些时,说道:“你尘缘未尽,我助你建些功业罢。”又引他到山中,拜了一师父叫真元子。学了许多本事,才叫他下山。刚刚碰着,遂同了一路回来。”又将“打死妖怪,及打擂结亲,途中救了盗劫难妇,耽搁了些时”的话,一一说了。

  贾政只是摇头,贾赦道:“这话不可不信,大率我们祖宗功德还要兴旺,此番仙人叫你下山,自然也要建功立业了。我们国公安知不[是]神仙下凡!。你如今胸中自然比前是大不同了?”宝玉道:“觉得清静些,精神亦着健旺些,胆气亦觉得壮些。”贾赦道:“正是,你自小娇生惯养,何尝经过风霜、奔走。你瞧!他在外这些时,脸面倒胖了,人也高了。”贾政道:“你在山中吃什么的?”宝”玉道:“起初洞中米粮锅灶都有,饿了便自己煮些饭吃。一天吃一顿,便不饿了。后来,打了百十天的坐,不觉得饿,也就不去做饭。晚上也不磕睡。”贾政道:“这回子吃不吃?”宝玉道:“出了山,过了几日,觉得饿了,便依旧吃了。一路来,有不便的地方就两三日不吃,世不觉得怎么样。”贾政道:“山中冷不冷?”宝玉道:“也没有觉冷,也没有觉热,也没有换衣服。总是这样的,,所以不知过了多少时候。到出了山,细细问人,算起来,才晓得在山中前后二百四十余日。”探春在旁道:“二哥哥自己做饭吃,这才是生平第一回哩。亏你如何晓得会做饭!”宝玉道:“不是第一回,在场里已经见过了。若不是进过场,真要吃生米哩。”大家都笑了。李纨道:“你方才说的绛珠是什么?”宝玉道:“我也不很清楚,想来是林妹妹。”惜春点头不语。

  探春向惜春道:“这些话我们听得渺渺茫茫,大约就是你懂得。”惜春道:“都是有凭有据的实话:怎么说渺茫!二哥哥你这二百日的功夫,抵我们老爷一辈子都不止。可见这事总要根基,勉强不来的。”宝玉道:“四妹妹功夫益发长进了,”王夫人道:“这好了,”你们两姊妹是个知己了。你仙也罢,佛也罢,尽你闹去,总要守着我就是了。”宝玉道:“太太放心仙佛也离不了忠孝的。”王夫人道:.“这才是了。但是四姑娘定要出家,我们看着总觉得不舒服。”宝玉道:“其实四妹妹这回子功夫也差不多了,何必要出家呢!;王夫人道:“你从前劝四姑娘出家,这回子怎又这么说?”宝玉道:“那时儿子并未有功夫:四妹妹也没有功夫,这回子都晓得不必一定出家的了。惜春道:“我何尝出了家!惫不是在家里!;贾政道:“我想起来了,宝玉!你还蒙圣恩降旨令地方官找寻,又封过文妙真人,这回须要报金吾衙门,请他代奏谢恩,缴了这真人封号才好。”贾赦道:“是的,明日快报去。二老爷自己去见见金吾大人,求他转奏才好。”贾政答应着,一同立起身来。

  贾政道:“你同伴的柳二爷呢?”宝玉道:“他去看他姑母了。便是这柳二哥,现在无家,打算替他买所房子,等他好完姻。还要替他打算明年下场的事。今儿这大珠子就是他打死的妖怪脊骨中取出来的,他再三的送了儿子。这珠子{艮值几个钱的。刚刚有一项银子在这里,就是路上救的被盗的人,他有两车子银两货物,他丈夫、侄儿都被强盗杀了,家中无人,故把他带了回来。这货物通变了有二万三千多银子,他把三千多谢了周瑞们,这两万银子他情愿送给柳二哥,柳二哥又不肯要,儿子向他说:“柳二爷是不肯受你谢的。你这银子存在我这里,你要上那里去,交给你带去。”儿子想,横竖白放着,不如先把他与柳二哥使着,将来再还他。回回老爷。”贾政道:“这人怎样呢?”宝玉道:“他说是情愿在府里当个丫头报恩。且留他些时,他要上那里去,随他就是了。”贾政点头,道:“也罢了,这柳二爷几时到了京,我们倒要好好接待他。”说着,一同出去了。  

  王夫人道:“救的那个人呢?”宝玉道:“我叫他们带到大嫂子那里去了,过天再带来见太太罢。这个小丫头倒奇怪,先叫他来。叫人去告诉,叫把我带回的这小丫头带来!”一回儿带了双钏来。宝玉道:“太太瞧瞧,像谁?”玉钏一见,”已自拭泪。王夫人道:“这不是金钏出现了么?”宝玉道:“真是金钏姐姐呢!”遂将前后细细说·了,道:“为这个事,耽搁了半个月,很费力哩。”王夫人喜欢道;“这丫头我正想他,原来你又来了。”宝玉向双钏道:“这屋里有你前生的亲妹妹在这里,你去认来!”双钏过来,一把拉着玉钏,泪流满面。玉钏不禁哭了,大家又复称奇。惜春点头不已。宝玉道:“玉钏姊姊!我今赔还了你的姊姊了,你好生照看着他罢。”

  王夫人便叫玉钏带了宝玉,回到宝钗处。见宝钗已睡着,便找秋纹、麝月、莺儿、五儿等叙了一回别况。宝玉再三安慰,大家方有喜色。忽然问起袭人,道:“袭人是几时去的?”秋纹大概说了几句。宝玉道:“这也罢了!有安顿日子过,我也放心了。”又问:“紫鹃呢?”麝月道:“太太打发接林姑娘去的,还在林姑娘那里。”宝玉道:“二奶奶怪我不怪我?”麝月道:“这个我们也不晓得,估量着也没有什么喜欢。二爷!你本来太不像了,怎么热辣辣的就这么走了,叫人怎么受呢!。”宝玉叹口气道:“那个愿意这么着!镑人有各人的不得已,你们哪里晓得呢!”  

  说着,宝钗醒了。莺儿连[忙)进去,宝玉也跟了过来,道:“姊姊醒了?这回子好些不?。怎么样?”宝钗道:“也不怎么样;一夜总要醒四五回。”宝玉在床边坐了,道:“我坐着,姊姊只管睡。”宝钗道:“这天不早了,你也该睡了。路上辛苦这些时,还不好好的歇歇!”宝玉道:“姊姊放心,我如今不比从前,·在山中整年的不睡,并不乏的。”宝钗道:“我要同你说话,又没有气力;明儿再说罢。你到底要歇歇好。”宝玉道:“姊姊叫我歇着,我就歪着。”说着,就在宝钗床后歪下了。宝钗见宝玉温柔如故,神彩俊发,心中又[安]慰了些。

  次日起来,吃了些粥,拥衾而坐。宝玉进来坐在旁边,两人促膝倾谈。宝玉先将别后的事说过,宝钗方将如何悲痛相忆的苦情,及如何请妈妈与黛玉做媒,情愿让他居长,自愿居次,黛玉方才允了,详细告知。宝玉千方慰解,说道:“我抛着姊姊去了,“我原知道对不住姊姊。无奈我有不得已的苦情,故而连太太都离了,姊姊想来能鉴谅我。姊姊为我受了多少委屈,吃了多少苦,我都知道。这回子回来,惟有同姊姊朝欢暮乐一辈子,能叫姊姊多乐一天,就算报答姊姊。不但是我,连林妹妹我也保得住。要是我们两个人不同姊姊一心一意的,仙人也不容我。至于让他的话,那是姊姊的大贤,林妹妹不是这种人,断不肯的。”宝钗道:“能够这么着,是我终身之幸,也不枉……”说着,一面拭泪。

  宝玉道:“姊姊不消多虑,我们都是俗世因缘。如今魔劫已销,以后都是顺境了。”宝钗道:“你跟了神仙这些时,自然也有些仙气了,有些神仙的本事没有?”宝玉道:“本事师父并没教我,尽教之柳二哥。我就是打坐。只觉得天下的事理,胸中都有了,那里有什么仙气呢!”宝钗道:“你晓得,四妹妹真有本事,能够先知呢!,你回来,他早晓得的。”宝玉道:“四妹妹我同他略谈一谈,知道他功夫大长。这是将来我们家的一位佛爷。”宝钗道:“林妹妹那里,还养活着一个仙女在那里哩。”宝玉道:“我也听见说,姊姊见着没有?”宝钗道:“我总没有能出去,林妹妹那天来,没有带来。他们去的人,不知有谁见过没有。妈妈那天去,我忘记告诉他,也没有见。据周瑞家的说,比紫鹃好多着呢。我们闹了一班子仙人,这倒有趣哩。”宝玉道:“其实都是仙人,姊姊就是个仙人,林妹妹也是仙人。”指着莺儿、五儿道:“连他们都是仙人哩。”宝钗笑道:“这是你的仙人,不是天下的仙人。”宝玉道:“我说你们不信,回来等仙人来说。”宝钗道:“前儿大老爷、老爷问·你,你怎公回的?”宝玉道:“就实回的。”宝钗道:“老爷不生气?”宝玉道:“老爷尽着摇头。大老爷说了些话,老爷也就信了。”宝钗道:“这神仙神通真不小,连老爷都信了。以后老爷只怕待你不是从前那样了。从前也不晓得叫人替你担了多少心。”宝玉道:“姊姊!今后再不要耽心了。”

  饼了几日,宝玉出去拜了些客,各府及薛家都去过了。一日,贾政叫宝玉道:“你快到里头去,有旨意明日召见,你要小心!”宝玉答应,赶忙进内收拾行李,上车进内里去了。一家都耽着心。贾政、贾琏、贾兰都送宝玉进去,到了次日午后才回来。贾赦也进来了。贾政带着宝玉进来,笑容可掬的坐下。大家都静听着宝玉说话。

  贾赦、贾政道:“你且把奏对的话,细细说来。”宝玉道:“皇上先问:“元妃是你什么人?”我奏道:“是胞姊。”皇上问道:“有弟兄没有?”我奏道:“长兄贾珠早年病笔,胞弟贾环。”皇上问道:“贾兰是你什么人?”我奏道:“是胞侄。”皇上谕道:“想是贾珠的儿子了。”我”奏道:“是。”皇上又问:“你是上科中的?”我奏道:“蒙天恩中了第七名举人。”皇上问道:“为什么忽然跑了?”贾赦道::这怎么奏呢?”宝玉道:“我奏说:出场时,见个和尚拉了就走,不由伺主。到了一座山中,又来了一个道士。说道:“你虽有根器,毫无功夫,怎能报效国家呢!你且在这.洞中静坐,把心性明了,方好出力办事。”皇上谕道:“在洞中做些什么呢?”我奏道:“打坐。”过了些时;那道士来了,又引到一处叫螂环福地,其中尽是书籍围着“叫坐在中间打坐。又过了些时,道人又来,带到一山中,说:“你可以出去了。”你下山去,有你的朋友同你回去。”那道人便不见了,就寻路下山。皇上问道:“这山是什么山呢?”我奏道:“先前到的地方都不晓得是什么山,后来到的这山,下了山来问着土人,说是北岳恒山。…皇上问道:“后来怎样呢?”我奏道:“走到山下,正在问路便碰见了从前相识的一个人,叫柳湘莲,同了回来。”皇上问道:“这柳湘莲是个什么样的人?”我奏道:“也是功臣之后,前几年跟了这道人出家。”据柳湘莲说,跟这道人遍游天下,又到海外,又叫他拜了一个师傅,传他许多本事,然后叫他下山,说:“你好好的出力,报效朝廷,事毕之后,再来叫你。”下山来不多路,就碰见了。皇上问道:“这道人还是一个呢,是两个?”我奏道:“要依相貌光景说来都相仿,想来就是一个。”皇上道:“这到底是什么仙人呢?”我奏道:“都没敢问,不晓得。这柳湘莲拜的师傅,说是叫·真元子。”皇上道:“这柳湘莲现有什么本事?”我奏道:“韬略武艺都明白。”皇上问道:“现在有无官职?”我奏道:他说打算由科目出身。”皇上又道:“你在螂环福地看见了些什么书没有?”我奏道:“那道人说,这书便读一百年也读不尽,叫在书中打坐,就可领略菁华。”皇上道:“你打坐觉得怎么样呢?”我奏道:“觉得向来不晓得的道理,”一时都晓得了;向来不知道的事物,都知道了。”自己从前读过的书,一一能背诵,没有读过的书也都说得出来。”皇上谕道:“这也就很好了。”便降旨道:“赏你个中书,你好好的在内阁当差。既然仙人说你出力报效,你要好生供职。”我当时叩头谢恩,奏道:“求皇上容臣由进士出身。”皇上笑着谕道:“你还忘不了这进士。中书也可以会试的,你只管会试就是了。”我又叩头谢恩,奏道:“求皇上赏假完娶。”皇[上]谕道:“你还未娶妻?,你今年多大了?”我奏道:“二十岁。”皇上道:“怎么还未娶妻?”我又叩头道:“这有个下情。小时祖母指定了表妹林氏,正要完婚,林氏病笔了,因娶了薛氏。后来林氏叫一个仙女救了,送回母家,林氏因有旧盟不肯他适,只得要娶回来。”皇上谕道:“怎么仙女救了?”;

  贾政道:“你太胡闹了!这怎么奏呢?”宝玉道:“据实奏了。说道:“林氏是苏州人,自幼依居在家。病笔了,将棺木送回去,才晓得有仙女将林氏好好的送在家里。及至将棺木打开,中间只有一把拂子。”皇土谕道:“这事倒奇。”又问道:“林氏的祖、父曾否出仕?”我奏道:“是原任两淮运使林海的女儿,现任宏文院编修林琼玉的胞姊。”仰见天颜甚喜,说道:“你把这说的做个折帖,呈送礼部,还有恩旨。”我又叩头谢恩出来。”

  贾赦道:“这些话不有整个时辰么?”贾政道:“整个时辰还不止。我在外头等的不耐烦,那知道说了这些话!从来没有一个无职小臣,召见这么大功夫的。真是莫大天恩。你要尽力报效才好哩。”宝玉站起来答应了;贾赦道:“很亏他。这奏对很好,竟没有一个字的毛病。”贾政道:“这林氏的话,究竟不该奏的。万一皇上不依,怎么好?到底冒失。”贾赦哈哈的笑道:“我前儿说,,就是皇上垂问,也是这么覆奏,可不是又应了我的话了。”  

  次日,宝玉又去谢恩。回来向各处行礼。大家道喜,摆酒请客。又将折帖至礼部递了。礼部转奏,有旨:“事出创闻,着礼部考古援例,妥议具奏。”宝玉此时不免有上衙门拜客许多应酬。

  一日,见了北静王,道:“你前日召见,主上甚为夸奖,说你品貌不凡,应对简捷,又有这奇遇,将来必有些福气。主上的意思,竟要大用你哩。”宝玉[道]:“蒙王爷提拔。”北静王道:“我就将你衔玉而生的事又奏了,主上说:“倒忘记了,没有把他玉瞧瞧。”以后你若再蒙召见,务必带了玉上去。”宝玉答应道:“是。”北静王又道:“主上又说起那夫人的事来,已着礼部议奏,圣心甚是喜悦,看来还有恩旨呢。我又奏:“听说这林氏文才甚好。”主上道:“这人毕竟也有些来历;”我见主上喜欢,就奏道:“这总是熙朝洪福,所以仙佛效灵。这些仙人,安知不是上帝所使,为国家教育良臣的呢!”主上首肯至再。”宝玉跪下谢了王爷。回来将这些话告诉贾政、王夫人等,大家欢喜。

  匆匆到了残年,探春回去了。正月中,[宝玉]又有些应酬忙碌,白天大约在夕,、的时候居多,晚间到宝钗屋里陪伴闲谈。宝钗屡次劝他道:“袭人出去了,无人伺候你。麝月、秋纹也都伺候惯的,叫他们伏伺你,好好歇着些,不要尽避和衣歪着。天气正岭,我又没有精神招呼你,回来冻了倒是大事。我已叫他们替你把床铺好,你到外间歇着罢。”宝玉道:“姊姊你放心,我不会冻的。我陪着姊姊说说话儿,歪着很舒服。姊姊不放心,.叫他们替我盖上一床被就是了。等姊姊好了再说;”宝钗只得随他。心中想道:“他这脾气又觉变了些。从前我怕他又同女孩儿打起交道来,那知他忽然的走了。这回子他回来,“估量他离不了旧脾气。那知他听见袭人去了,毫不在意。见了麝月他们,似乎又极有情意,而又不和他们在一块,真是叫人摸不着!”

  于是宝玉天天总陪着宝钗,有时醒来便说些话;睡着了,他也睡了。醒来,他还是醒的。丫头们有时睡着了,他也不叫人递茶、添衣、拿什么,搀扶、捶按都是他。宝钗倒觉得意动神驰,似乎比从前在园中的时候更加殷勤熨贴,心中自是慰藉。这病日轻一日,,惟身子怯弱,畏风畏冷,饮食不多,尚不能出房行动,大致已是好了。”  

  一日,柳湘莲到了,宝玉连忙出来。贾政已陪坐书房内,“谢了途中照应”的话说了。湘莲道:“我打算要找一所同府上相近的屋才好。”宝玉道:“我替你托琏二哥办去,你且在我这里暂住些时。”贾政命人扪“扫三间书房,请湘莲住下。宝玉找贾琏,将买宅的事托他。贾琏道:“要与我们这里相近,这倒难。那里又像琼兄弟这么凑巧呢!”宝玉道:“便远些亦不妨,横竖总在城里。一切事都请二哥替他料理妥当才好,要多少银子,说了我送来。”贾琏道:“银子,我晓得你有在那里。要用时,我望你说。柳二哥,我们本相好,不消你操心,交给我就是了。”宝玉道:“柳二哥不比从前,本事大着哩。二哥同他相好,将来也有益的。”说着,进来到李纨屋里来。    

  李纨道:“我正问你,你救的这个人不是妙师父么?怎么你也瞒着人,他也不肯认,这是什么道理!难道天下有这种相像的人!”宝玉道:“原是妙师父。因为他被强盗抢了去,又还了俗,嫁了人,恐怕人讥笑他。再者,怕老爷太太嫌他。他的意思是大不肯到别处去的了,将来怎样安顿呢!所以我替他改了个名字叫妙莲,叫他不要提前情,大嫂亦不必说破他。他还没有见过太太,嫂子几时带他去见了太太。看不出便罢了,若问得急了,叫他说是“有个姊姊叫妙玉,自幼出了家多年,不通音问”就是了。四妹.妹、邢姊姊他们想来也瞒不住,请大嫂子多致意他们。”李纨道:“这人如此清高,偏遭这些恶劫。遇着你,也算他不幸中之幸,自然不肯再往别处去的了。又笑道:“你如今学问竟大长了,居然就会撒谎。这谎撒得竟有些意思,只怕除掉四妹妹,都要谎过了哩。”宝玉道:“这也是无可如何的事。”

  李纨道:“你晓得还有奇事么厂宝玉道:“什么奇事?”李纨道:。“前儿老爷同太太说,这林家外甥又是个大怪的。先前替他说喜姑娘,他搁了半年没有回信。这回子也不提喜姑娘的事,倒自己求着大老爷、老爷,要求四姑娘。老爷同珍大爷说了。珍大爷说这要问四姑娘,就请太太问他。太太说,我不碰他的钉子;叫我望他说。我想了两天,想不出个说法来,你道这事奇不奇?”宝玉道:“这真是奇。这位兄弟,我还没有同他细谈。想来林妹妹的兄弟,必定与众不同。但四姑娘立志出家,林妹妹也该晓得,怎么不望他说呢?我明日倒要去细细问问,他是个什么意思,再来同嫂子说。这回子叫我去说,我也想不出个说法来。喜妹妹到长得越有福泽了,琼兄弟既不成,还得另外拣个好人家才好哩。”又道:“史大妹妹为什么还不来?”李纨道:?想来有事耽搁住,不然,他性子最急,早就来了。”正说着,丫头进来说道:“史姑奶奶来了,三姑娘也回来了。”,

  李纨、宝玉一同出来,见了湘云、探春。湘云道:“我听见二哥回来了,就要来,偏偏这孩子又病起来,耽搁了这些时,把人。都急坏了!”李纨道:“这回是好了?”湘云道:。“好了。”宝玉道:“这侄儿是几时生的?”湘云道:“是前年十月生的,今年算三岁了。”平儿:道:“比芝哥儿大两个月。”湘云遂问宝玉出外情形,宝玉一一说了。又将召见的话也细述了。又道:“那天我到妹妹那里,太早了,我没有敢惊动。”湘云同探春又去看宝钗,望宝钗道喜,说笑了一回。外头传进来说:“老爷叫宝二爷。”宝玉连忙出来。不知是何事情?下回分解。

第十二回

  单说宝玉听说贾政叫他,连忙出来。见贾政手中拿着一张抄的东西,说道:“礼部已经议奏,降有特旨,要预备谢恩哩。”说着递了过来。宝玉接过看道:

    礼部谨奏,为遵旨议奏事:案据某年月日内阁中书

  贾宝玉呈称,缘某幼时祖母指定室林氏胞姑母之女林黛

  玉为配,尚未完婚,林女病殁。祖为改娶适薛氏从母之

  女。林女之父,原任兰台寺大史、两淮巡盐御史林海,

  病笔于巡盐任内。林女年方八岁,来依汐H祖母居住。

  病殁后,将枢送归原籍,始知林女临终时见一女仙携之

  而行,倏忽到江南扬州地方,交与林海之妾舒氏依居无

  恙。当将棺木开视,中有拂尘一柄,及衣服钗环各件,

  并无他物。是时某从师人山学道未归,林女因有前盟,

  矢志不肯他适。今某归来,知林女守志,不忍轻弃,拟

  仍行娶回。薛氏并无争执,愿让林居长。但事出非常,

  恐于例未符,不敢率尔径行。昨蒙召见,当即沥情奏

  闻。”面奉谕旨,令赴大部投呈,合行遵旨据实呈请核示

  等因,据此经臣部春闻奉圣旨:“这事出非常,着礼部考

  古援例,妥议具奏。钦此。”钦遵在案。

  臣等议得:内阁中书贾宝玉,经其祖母指定林氏为  

  遍,林氏病殁后另娶薛氏。林氏为女仙所救,送至扬州

  氏家中。林氏因有前盟,不肯他适。贾宝玉不忍抛弃,

  薛氏并无争执,征议惟林氏为女仙救援一节,事涉怪

  异,例无明文。然据称林女现在,似非虚诞。考史书记

  载,死而复生者自古有之,神仙幻化之书亦有留传者。

  殆列仙故示神奇,以彰贾宝玉、林氏之贞义,而为熙朝

  之盛事也。  

  薛氏于林氏病殁之后,另行聘娶,于义为正。而林

  氏又指定在前。征查某年月日原任宏文院检讨文征呈请

  部示一案:缘文征幼聘同县杨氏女为妻,未及婚配,适

  遭兵乱,各自逃散。及官检讨,因杨氏寻访无踪,另娶

  雨氏。后又访得杨氏,知杨氏年已三十,守盟未嫁,复

  又要回。因雨氏母家不从,致有争执。呈请部示。经臣

  部奏请,奉旨:“杨氏、雨氏准其并为正配,以年齿为

  次。殁后以杨氏为原配,以雨氏为续配,并加恩一体给

  与敕命。以旌贞义。钦此。”核其情节,与此案一一相  

  符,是否即照文征之案办理之处,理合摘录案由,奏请

  圣裁。饬下遵,伏乞皇上训示。谨奏。

  本日上谕:“林氏恪守前盟,贾宝玉不忍轻弃,俱有

  跋贞义之道。薛氏并无争执,亦属可嘉。着加恩准其并

  作正配,无分嫡庶,以年齿为次序。后日子孙仍以林氏

  为原配;薛氏为续配,并着礼部即各给与应得封典,以

  旌贞义。钦此。”

  宝玉看毕,道:“天恩高厚,省了多少为难了。原来从前已有过这样事的。”贾政笑道:“你一时冒失,竟邀了如此格外的天恩,可谓徼幸。可快告诉你太太去。”宝玉答应了,进来读与王夫人等听了,大家又复道喜。宝玉又拿与宝钗看了,宝钗亦甚喜欢。道:“怪不得老爷说你冒失,你真有些冒失。怎么我们房中一句话,你也把他奏了?”宝玉道:“姊姊的大贤,我怎敢埋没着呢!不要管他冒失不冒失,横竖这回子省了多少为难,多少口舌。姊姊从今不必再与林妹妹推了。”宝钗道:“你为什么不把你林妹妹待你的好处也奏了?”宝玉道:“姊姊又取笑我了。”次日,赴宫门谢恩。后来,又去领了敕命。

  一日,宝玉自琼玉处回来,到李纨处来。丫头们说:“大奶奶在太太屋里。”遂到王夫人处,见李纨与喜鸾陪坐。宝玉说了些闲话,见喜鸾在坐,不便说琼玉的事。喜鸾见宝玉情形,似乎像要回王夫人的话,因起身走了。  

  宝玉道:“我才在琼兄弟那里,细细问了他。那晓他的见解超凡绝俗,他竟是拜服四姑娘,钦慕多时,一定要求。万一不成,情愿终身不娶正室。我所以特来告诉大嫂子,这也算四妹妹一个知己,竟要把他这意[思]达到才好。”李纨道:“这实在的奇了!到底是什么意思呢?”宝玉笑道:“他这话,若在我未人山之前,我也听不进去,这回子我却明白,竟佩服他,我竟不及他。”李纨道:“你也有佩服的人,这可就了不得了。”宝玉道:“我佩服的人很多,即如宝姊姊、林妹妹、二妹妹、三姊姊、四妹妹、大嫂子、二嫂子、史大妹妹、邢姊姊这班人,我都是佩服的。惟有男人中,我向来看着都是俗物,只有秦鲸卿、柳二哥这几个人,我与他相好,也说不到佩服的话。从前老爷赞那甄宝玉,我瞧也不过是世路中的俗人。却不想,天下竟还有这么一个人,所以我竟喜欢得了不得。深悔小时候识见小,只见着这几个人,就说天下无人。如今看起来,天下只怕比琼兄弟更好的人还有,也不可知的哩。”

  李纨道:“你且说琼兄弟怎么说?”宝玉道:“他说:“一个人总以识见、学问为主,男人不是晓得取宝名做官会做文章就算识见学问的,女人不是晓得中馈姒续就算识见学问的。识见根于性情,必定性情迥异寻常,才有超凡绝俗的识见。有了识见,就有了学问。一个人得一终身配偶,若不是识见学问足为师[表],怎么叫做内助呢!才貌有无,都不足道。至于事亲持家等事,都是二等的姬妾可以做得到的,也不足为奇。”我驳他道:“依你说,把古来的德言容工都批掉了。”他说道:“识见学问便是德,有德便有言,有言便有工。容貌根于性情,性情绝俗,容貌必定另有一种[惊1人之处。何尝不是四者俱全呢!。不过不是世俗所解说的四样就是了。”我驳他道:“嫫母、无盐皆贤女,难道容貌亦有[惊]人之处?”他说道:“嫫母、无盐,我们并未亲见,依我看来,必定也有一种人所没有的好处。即于武侯的夫人,“史书亦说是丑陋,而武侯一定要聘他,自是绝人的识见。所以武侯一生,无内顾之忧,得以鞠躬尽瘁,想来帷幄赞则也得益不少。若要美色,自当于姬妾中求之。究竟美色不过取乐一时,有何用处!”我道:“你的意思自然是坚定不移的了。但不知我这舍妹,却不是凡人,久已心如止水,恐怕难以如愿呢。”他道:“我已说过了,不成岂能相强,也只索委之缘悭。但天既生令妹“又生我林琼玉,又令遇着,彼此相知,令妹却犹未字,恐非偶[然L以此却有几分希冀之想。”大嫂子!你听他这话如何?”  ”

  李纨道:“真是闻所未闻。不但把古今美人一概抹倒,把古今贤妇贤女才媛也都抹倒了。依他这么说,恐怕四姑娘还不足当此任呢。”宝玉道;“四姑娘呢,原有高绝之处。我却佩服他怎便一见倾心如此。这种识见,我是实在没有的。”李纨道:“我就照他话述与四姑娘听,看他怎样说,再作商量。”宝玉道:“他还有奇说的。”李纨道:“还有什么?”宝玉道:“他送我出来时,说道:“此事虽是我的妄想,原怕未必能成。然我想四姑娘这人,恐怕二哥哥及我们姊姊还未能深知,我却自问能窥见深交。四姑娘的识见高我几倍,我既能窥测他,他有什么不知我的。既能知我,必当慰我诚求。”以此看来,亦未尝不可成就。这事只好听之于天罢了。”王夫人道:“你瞧,四姑娘许他也罢了。四姑娘究竟意思怎样,我也决不定。”李纨道:“依我看,断不能行,太太既吩咐我,我去尽力一说。横竖林妹妹就过来的,等他来自去求去。”王夫人道:“你说的是。倒是喜姑娘的事,你要留神访一个好人家要紧。”宝玉道:“眼前意中还无人,太太也告诉琏二哥哥,他在外头的时候,也多叫他也留神。”说毕出来,李纨自去与惜春说话。宝玉到宝钗房中,邀湘云闲话。不提。  

  却说黛玉行聘之日,自与青棠在房闲话。紫鹃进来说:“宝二爷回来了。”青棠道:“你怎么知道广紫鹃道:“送聘的媒人说的。”说着,将手中捧着的两个匣子放在黛玉前,说:“姨娘说的,那些礼物多替小姐收下了。这两件要紧的”,请小姐自己收着。”青棠道:,“是什么?”紫鹃将匣子打开,道:“是十二颗珠子。”黛玉看时,一色匀圆,光芒夺目。青棠道:“这珠子连大内里多没有的。”晚上照着人,更增娇艳。就是略有姿色的人,也要加二三分美丽的。”黛玉看过。道:“这小匣—于是什么?”紫鹘道:“这就是那玉。”黛玉吃惊,忙取出一看,道:“这胡闹了,把这个送来做什么?这怎么安放呢?这一点儿的东西…回来又闹不见了,怎么好呢!紫鹃!我交你的,好好收着。”紫鹃道:“这珠子交给我就是了,这个,我却不敢收。”青棠道:“交给我。”黛玉道:“这更好了。”青棠取去,解开衣服,挂在脖子上。将依掩好。说道:“这总丢不了。”黛玉一笑。青棠道:“小姐!不要笑,我是替小姐挂着的哩。”

  饼了几日,琼玉进来,告诉宝玉出外情形,及召见具呈礼部的话,一一说了。黛玉心中甚慰。琼玉又说:“四姑娘的话,已面求两位舅舅了。”  .  “

  到了晚间,青棠伺候黛玉安寝,说道:“这珠、玉分离已久,也该,叫他会合会合。”说着,摘下玉来,替黛玉带上。黛玉不觉羞涩,推道:“妹妹也同我玩!”青棠道:“这不是玩,人家一行至诚,小姐不可辜负他的意思。小姐怎么还忘不了世俗儿女态呢!你们神仙伉俪,万劫奇逢,以后乐事正长;我劝小姐把世俗之态捐了才好。若徒然做对世俗夫妻,岂不有负一番辛苦。我知小姐必要拘泥,我才替小姐暂挂的。”黛玉道:“我现在在世上,自然忘不了“世俗,不比你已列仙班的。”青棠道:“与世人溷着,自然要一切随俗。与侍者相叙,何定拘世法呢!况你们将来这一班人,都是一块地方的旧姊妹,又何必过拘!”

  黛玉点头,依他带上。因笑道:“我有句话,久要和你说,又嫌唐突你。这回子,我先告个罪。我与妹妹竟一刻不能离开,我将过去,妹妹总要同我过去,但是太委屈你,不但我心上不安,大家也觉得不安,就是他也必不安。我竟屈妹妹做个绿萼华,不知你肯俯允否?”青棠道:“这是小姐大贤的事,青棠怎好拂小姐的盛意!说起来,”我原因此而来,因一时朱检,致有数十年尘世之谪。仙姑念我向无过失,不令投胎,故遣来伺候小姐的。”黛玉道:“如此说好极了,你可不许叫小姐了。”青棠道:“这还要叫奶奶哩。”黛玉道:“这个饶了罢。”青棠道:“这是世法呢!”黛玉道:“我们今日说明,先约定了,人前用世法,闺中用仙法,何如?”青棠道:“这还使得,遵命就是了。”

  一日,琼玉来与黛玉商量园子的事,说道:“这是虞先生打的稿子,姊姊看看,斟酌斟酌,该怎么样改,定了就好动手。”黛玉看刀口图稿。琼玉一面指着道:“这是山,这是池,这是亭子,这是轩,这是廊,这是树,这是桥,这是楼、这个园子,以楼为经,以亭台池馆为纬,共有十二座楼。”黛玉道:“大观园布置也好,就是楼子少。这园尽是楼,倒也有趣。这就很好,这先生胸中甚有丘壑。就是动手造起来,不知几时可完?“琼玉道:“赶紧些,今年年底草速成功。一切停当,只怕明年还要闹一年呢。”黛玉道:“你今年若得了差;这工程怎样呢?”琼玉道:“请姊姊督着,横竖交给这位先生,不过要银子时,写个提银子的条子,发给他,就是了。”

  看看到了暮春,宝钗因天气暖了,勉强出房来,各处走了一起。王夫人等见他身子尚未复元,仍旧劝他养着,不要出来。宝玉又将黛玉墓上的诗刻取出,与大家看。又要大家和他。正值贾母大祥,忙着脱孝,亦未能即和。

  饼了残春,即选择宝玉、贾兰迎娶日期。周家又选了巧姐出嫁吉期,遣媒送来。择了八月二十四日宝玉结亲“。贾兰迎娶在九月中。巧姐也是九月。于是大家又忙碌起来。平儿一人,恐来不及,回了王夫人,请岫烟、香菱过来相帮,并接李绮、李纹、宝琴。探春因家中有事,要到七月才能回来。门客詹光又与贾环说媒,说的就是从前替宝[玉]说过的张家的姑娘。王夫人遣人访了,又看过姑娘,也还合式,遂定了。宝玉道:“不如请他们先生们看看这日子,要是用得,不如就在这一日,也省了多少应酬,又热闹些。”王夫人道:“这倒也好。”遂将日子命外间看过,说甚是合式,就请媒人到张家去说,张家也允了。于是更加忙碌。

  偏偏周姨娘又五月生了一女。王夫人见贾政无人伺候,即派“玉钏去伺候老爷。玉钏急得无法,又不敢驳回,只得来找彩云。彩云道:“这怎么样呢?这也是大喜的事,你何必一定不愿意呢。”玉钏道:“你为什么不去?”彩云道:“我是不去的。”玉钏道:“可又来!要去,我们回了太太,两个都去。”彩云道:“这何苦来呢!又不是我的主意,你拉扯我做什么!拉扯了我,于你何益呢!”玉钏。道:“你不替人家想个主意,倒拿人开心,我怎么不拉扯你哩!”彩云道:“这叫我怎样呢!我们且去同琏二奶奶商量商量。”遂同玉钏来找平儿。平儿见他神色慌张,面有泪痕,不晓得有什么事,忙,道:“你们两位姊姊想是有事,坐下来说。”彩云把玉钏的事说了一遍,说道:“二奶奶替他想个法儿,解了这个结罢。不然又要送一条性命了,那才是亲姊妹一样的命哩。”平儿亦恻然,道:“你且莫慌。但是太太房中现在并无大丫头,除了你们两个,还有那个可以伺候老爷!难道叫老爷干着没得个人伺候么?这要先斟酌了才好说哩”彩云道:“还有新进来的彩文、翠钿两个,都十五六岁了,老太太屋里玻璃、琥珀,也大了,部可以的。”平儿道:“你晓得他们都愿意?”彩云道:“玻璃、琥珀不晓得;这两个必是愿意的。”平儿道:“我姑且替你们碰一下子去。”说着,即起身到王夫人.那里。  

  王夫人正先要告诉他这事,平儿道:“老爷这回子没人伺候,自己又不肯说。太太!这事好得很,必不可缓的。这回子且不必说别的,等老爷收用了,再开脸就是了。”王夫人道:“原是这么,要说明了,老爷必不肯。还要告诉他们,明日叫他们用心伺候,不要躲躲闪闪的才好。”平/L道:“这人还要请太太斟酌。这玉钏是伺候太太惯的人,这回子宝兄弟又把双钏交给他。叫他去伺候老爷,太太这里未免不便了。·再者,双钏跟着也不方便。依我的意思,不如把彩文、翠钿两个叫去,等老爷喜欢那个,挑那个。”王夫人道:“你这话想来也有个意思,大约是玉钏不愿意。”平儿笑道:“太太的明鉴,真是神仙。”王夫人道:“我倒不晓得他不愿意。也罢,就这么着。不过他们两个年纪小些。”平儿道:“老太太屋里还有琥珀、玻璃两个,也还使得。”王夫人道:“从前大老爷要鸳鸯,鸳鸯不肯,这回子不知他们愿意不?也罢,就这么着,不过他要不愿意哩?如今的事,各人定了一个主意,谁都拗不过,我也只好由他们。再不,你去问问他。”  

  平儿答应着,来找琥珀、玻璃。见玻璃在屋里,问道:“琥珀姊姊呢?”玻璃道:“宝二爷屋里去:了,二奶奶找他做什么?”平儿道:“太太叫我问他一句话。”遂将这话告诉了玻璃。玻璃摇手道:“不必问他,他是第二个鸳鸯。”平儿道。:“既如此,你去了罢。”玻璃道:“太太叫的是他?与我什么相干!”平儿道:“大喜,大喜!你快跟我来!”一把拉了玻璃“来至王夫人跟前道:“快谢了太太!”玻璃心中明白,只得磕了个头。王夫人道:“你是老太太的大,若把你打发出去,就疏远了。所以,我想要你伺候老爷。我把彩文给你带着去,好好的用心伺候,我断不薄待你的。这回子并没与老窖说明。因为周姨娘生产了,房里没人招呼,所以急要派人去。将来等老爷起复了,再替你们开脸。”又叫彩文,吩咐了几句,一同去了。玻璃姓明,彩文姓魏,后来便称明姨娘,魏姨娘。

  此时天气正炎,宝玉陪着宝钗,总不肯向外间睡。宝钗嘱秋纹、麝月两人,百般引逗他。他也一样玩笑,却无沾染。此时宝钗虽未复原,却已大好,见宝玉温雅俊洁,偎傍已久,意中不能无动。又想若再一味矜持,必致为驱鱼之獭。因想宝玉温存体贴之际,亦复缱绻缠绵。那知宝玉虽极意温存,而并无一毫戏狎。宝钗反猜摸不着。一夜,宝钗醒来,斜月横窗,天气尚热。见宝玉穿着白纱小衣、纱小衫,卧在身后,自己忙坐起来取扇扑凉。宝玉开口道:“姊姊醒了,要吃茶不要?”宝钗道:“倒不渴,就是热得慌。”宝玉道:“:这天本太热了,姊姊何不把衣服宽了,这天是不怕着凉的。””宝钗低低的笑道:“你为甚么不宽?”宝玉道:“我见姊姊穿着,我若脱了,姊姊不怪我么?”宝钗又觉心动,凑到耳边,说道:“我们一块脱。”遂将小衫脱了。宝玉也早脱了,道:“姊姊,把小衣也脱了才凉快。”宝钗笑着摇摇头。宝玉道:“这怕什么!”遂替宝钗解带脱下。宝钗道:“也不见得很凉。”遂躺下了。宝玉亦躺下。  

  一回儿,听得宝钗梦中呻吟,忙问道:“姊姊为什么?”宝钗睁眼道:“忽然胃脘里隐隐的有些疼,想是今日。吃的晚饭没有消化。”宝玉道:“我替姊姊摸摸。”忙过来,坐在身旁,替宝钗细细的捶。宝钗道:“你不要乏了,你也躺着;到底好些。”宝玉即同宝钗并枕而卧,一面捶着,紧紧相偎。宝钗心中想道:“这人真变了,竟无。所动心。要是这么着,倒又是个闷葫芦。难道林黛玉是喜欢这么着的!”想起从前伺梦,虽然不多几回,也甚觉兴浓情逸,怎么这回半年之久,竟是这个光景。一面想着,胸中真觉闷痛起来,又复呻吟不止。宝玉道:“明儿只怕要打发人去改改药方了。”宝玉捶了一夜,宝钗亦终夜未能睡着。次日,心中,仍是纳闷,又复恹恹。自此半眠半起,又觉比前差了。

  倏忽交秋,探春回来。吉期渐近,荣府甚是忙乱。看看到了八月,先吉期几日,将敕命大装送了过去。新房在潇湘馆中。因新屋里宝钗在内,“不便叫他搬移,又不便叫黛玉竟居下首,因潇湘馆已经收拾过,又是黛玉所爱,遂将旨意供于省亲别墅正殿中,就在那里结亲,送人潇湘馆。此时荣府光景不比从前,一切拮据;这回喜事,王夫人因林家局面宽展,不得不稍饰外观。贾琏因闻琼玉有数百万之富,宝玉圣眷方隆,,即日可望飞腾,遂竭力打起精神,挪移着办理。·平儿因从前都是凤姐经手办事,自己初遇这一件要紧的事,怎好不十分出力办理周到!偏偏这件喜事,因奉有谕旨,无人不知,凡向有来往的,自王公百官无不备礼致贺。八月望前,已陆续送礼;即向无往来的,也备了礼来,想来看个热闹。琼玉的同年、故旧、同官等,亦纷纷致送添妆,也到贾府致贺。

  琼玉早与舒姨娘商量,替黛玉置备衣饰奁具。把京中二处当铺,两处银号,作为黛玉奁赠。原来黛玉起身后,到了年下,程忠查算那年盐务最旺,共得利银捌拾七万有零。遂提了五十万,分派四人,领着到京,将十万留供京中用度,其余开设典铺银号各二座。禀知琼玉、黛玉,盐务仍照旧办理,并具禀请示,是否尚须扩充。黛玉即命相机择利办理。春间禀来,又扩充一倍,共资本三百余万。除将各铺余利及田租等凑人外,又添会银九十余万,俟明年提出利银,再添设淮安、山东、直隶、河南各典铺。琼玉又手谕程忠道:“所有产业,乃先老爷遗资,小姐调度,尔等四人出力,方能成此巨资。我无独享之理。着将盐务、田租及各铺等每年所得利息,提取二成,你等四人分用。其余我与小姐各,半。永著为例。”并不向黛玉说知。后来程忠四人联名禀辞的禀帖到了,黛玉方才晓得,再三辞让。琼玉执意不肯;只得依他,此是后话。

  且说到了吉日将近,舒姨娘方将奁簿与黛玉过目,又将四铺册账折子图书等物交与。黛玉道:“这个断使不得。我一个女孩儿,姨娘、兄弟替我做些衣裳、首饰等物,我不敢辞。若说这铺子,从前原是我的主意:为着兄弟在京做官支银便当,省得南中往返。要是这么着,我不是自私自利了!况且兄弟怎么便当呢!”舒姨娘道:“这是你兄弟一点至诚,小姐还当领他的意思才好。况且自小姐回家,家中顿长十倍。这铺子原是小姐经营的。”黛玉道:“去请少爷来。””

  一回儿,琼玉来至房中。姊弟二人又苦苦推让,至相对而泣。琼玉道:“姊姊;这一点子尚且如此,将来怎样呢!这产业本是姊姊手中起的,姊姊要肯分用,兄弟还可腼颜衣租食税。姊姊若是如此,兄弟宁可弃如敝屣,断不能独享的。”又道:“姊姊是绝世的人,何必也效世俗之态,,想是看着兄弟还未能免俗尘。”青棠在傍道:“我倒有个调停。小姐为着少爷在京用度便当,故而叫开这铺子。这回子尽遍小姐,少爷仍旧不便。依我的意思,少爷留两个,将两个与小姐,如何?”琼玉道:“也罢!姐姐爱我的意思,我也体贴。但是姊姊以后断不可再作世俗之态了。”黛玉叹息道:“银钱原是小事,我岂拘拘为此!原为你这一行至性,教我感愧。也罢,我竟有这么一个兄弟,不枉人生一世。我就遂你的至性便了。”琼玉方才喜欢,说道:“兄弟托姊姊的事,不要忘了。”黛玉道:“你放心,尽我本领做去。,必有佳音奉报。”

  到了吉期,宝玉、贾环各自奠雁行亲迎礼回来。只见贺客盈门,将紧要如北静王等应酬了一回,.余者都是贾珍、贾环、贾蓉、,贾兰及族中的入,并亲戚如周姑爷、薛蟠、薛蝌;好友如柳湘莲等,分头迎送陪坐,都忙不过来。宝玉的吉时在前,喜舆到门,一切烦文热闹不必细表。迎人园中省亲别墅阶下下舆,先行礼谢恩,然后结亲,皆按金陵规矩。两行红烛彩灯拥导,”送人潇湘馆中。不多时,吉时又到,贾环在荣禧堂结亲,新房在王夫人正室内边。  

  宝玉看着贾环结亲后,见无甚要紧的客,便躲了进来,到宝钗屋里。见宝钗亦盛妆端坐。宝玉道:“那里这些客,把人都闹昏了。姊姊今儿大好,倒不觉乏么?”宝钗道:“正是俗语说的“人逢吉气精神爽”呢!”宝玉道:“姊姊吃药没有?”宝钗道:“我药也吃得太多了。这两天你们喜事,我叫他们不要弄这个,过了这几日再看。要是好了,就不吃了。”又道:“天快晚了,你这一天也该歇歇了。”宝玉道:“客还未散呢。”两人又说了一回话。内外的客都渐渐散了。  

  已自初更。贾政进来了,宝玉过去,王夫人叫他回房歇息。宝玉退了出来,又到宝钗屋里,道:“姊姊!今儿暂且失陪。”宝钗笑道:“快去罢!”宝玉一迳来至潇湘馆,秋纹、麝月送到了,依旧回宝钗处。—宝玉进了潇湘馆,即命掩了门,进入房中。不知宝、黛二人如何相会?且听下回细表。